《第二章》
「想不到還有這種店啊!看起來真是來對地方了。」走進位在擁擠小巷的二手舊書店,我不禁自言自語地讚嘆了起來。
泛黃的舊書雜亂地擺滿了店內的四個牆面,從地板一直延伸至天花板,真的可以說是名符其實的書牆。不僅如此,就連地上也堆滿著各式各樣的書籍,簡直連供人走路的空間都快沒有了。
看到這種擺設,我的直覺告訴我這間店內一定有我所需要的東西。你看,在RPG遊戲中,勇者不是都會在這種雜亂無章的書堆中找到與劇情進度有關的重要資料,不然就是可以得到用來交換最強武器的小說之類的嗎?
什麼?我到底想在這樣子的舊書店找到什麼?
這得從早上在懷楓莊發生的那一場騷動(?)說起||
搬到懷楓莊已經是第六天,也慢慢地習慣與人住在同一棟屋內的生活。只是這一個星期以來,我發現自己似乎離那個「住在懷楓莊,漸漸成為一個普通人」的心願愈來愈遠。
是誰讓我有這樣的想法呢?
那名兇手現在正坐在餐桌前,一邊用叉子戳弄著盤內單面煎荷包蛋的蛋黃,同時用不算小的音量不斷叨唸著:「是日本人早餐就應該吃白飯和味噌湯啦!竟然會把這種沒有美感的食物端上桌,真不知道腦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
我看妳根本就只是想找我麻煩罷了!
雖然今天是星期天,住在懷楓莊的四人都不用上課,卻還是習慣性地一大清早就在餐廳集合。看來這個早晨餐會,是沒有所謂的假日的,而且根據家事輪職表上的安排,今天是由我負責做早餐給大家。
只是昨晚為了一部深夜播放的動畫,我一直到凌晨三點這才上床就寢,睡不到四個小時就被鬧鐘給叫了起來,現在還真有點精神不濟。
不斷打著呵欠的我,實在是提不起勁做什麼太費功夫的早餐,但這畢竟是自己份內的工作。「該做的事就得做」是我不變的信念,沒辦法,我就是無法接受「擺爛」的這種想法和態度。
冰箱的冷凍庫裡還有一些快超過保存期限的培根……也還有不少的雞蛋。
既然如此,就來做西式的培根蛋吧!又簡單又好吃,而且還可以解決快過期的食材,可以說是一石三鳥。再說,提到煎蛋,不是我在自吹自擂,這可是我的拿手絕活呢!特別是蛋黃與蛋白熟度間的配合更是講究,吃過的人無不讚不絕口。
然而眼前這一個從身材上完全看不出來已經是高中生的偽蘿莉,竟然到現在不但一口都沒動,只是不斷地玩弄盤裡的食物,還一直惡毒地批評著。
這怎麼看都是針對我嘛!昨天秋本碧音同學做的火腿三明治,妳不是很高興地一口氣就吞到肚子去嗎?我做的培根蛋和火腿三明治也差不了多少,頂多只是少了兩片麵包而已嘛!
對付這種人保持沈默就輸了,將來一定會被她看扁。這我可受不了,一定要反擊才行,於是我便說道:「真是抱歉啊!我可不是日本人呢,我只是個很普通的外國留學生。」
所以說,妳剛剛那個什麼「是日本人早上就要吃白飯」的謬論,是無法套用到我的身上的啦!這樣妳就沒話說了吧?
「都是藉口!身為一個大男人,竟然連白飯和味噌湯都不會做,還一直找藉口,還真是有夠沒用的啊……」
「妳說誰沒用啊?」
「我在說誰,那個人自己心裡有數嘛!」她露出不懷好意的嘲諷笑容這麼說道。
「有種妳再說一次試試看!」
「唉呀呀!這樣子就生氣啦?不過可惜是中看不中用呢。上次在鳥居公園看到不良少年的時候,你好像也是擺出像現在這樣的表情,但是可惜一上場就先被人打得趴在地上的說。」
可惡,看來我早就被這個偽蘿莉給看扁了嘛!
就在我正想著要如何反駁時,從樓梯的方向傳來一陣陣下樓的腳步聲,那是松本小姐。她一下得樓來便露出微笑說道:「一大早就那麼熱鬧啊?我在樓上都聽到了。看來小香和陳同學你們兩個的感情還真好呢!」
「誰跟他感情好啊!」聽到松尾小姐的話,我和秋本藍香同時叫了出來,惹得松尾小姐和秋本碧音同學一直咯咯咯地笑著,倒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至於秋本藍香則是噘起了嘴,似乎在怪我為什麼要和她說出相同的話。
這個時候,似乎是想要打圓場,秋本碧音同學開始制止自己的妹妹繼續說下去。
「小香,不要鬧了,陳同學也是一片好意。再說,他已經很努力了啊!」秋本同學露出開朗的神情這麼說道。
他已經很努力了……他已經很努力了……
嗚啊!這句話像是一把堅冰化成的利刃刺入我的心頭。秋本同學妳是故意的嗎?這不就等於認同秋本藍香說的,我是個沒用的人啊……
我想這段早晨的對話,已經相當充分地說明了我在秋本姊妹的眼中有多麼的沒用。
會造成這樣的結果,全怪我第一次遇到秋本藍香時,本來應該上演的英雄救美的劇碼在正式演出時完全走了樣,不但救人沒救成,反而自己先出了糗。
可惡……我明明很認真地依照那本「少林點穴法」上記載的方式進行點穴功夫的修練,從無一日間斷,而且對於認穴也有相當的自信,為什麼那個時候明明用判官筆打中了對方的穴道,可是卻全無效果呢?一定是有什麼地方沒注意到,才會發生這種事。
我必須痛定思痛,找出我到底遺漏了什麼,然後進行改正才行。
仔細想想曾經看過的金庸小說裡,對於點穴的部份是如何描述的||
首先,認穴認得準是第一要務。當初武修文在英雄大宴上以一陽指點楊過的笑腰穴卻不見效,他兄長武敦儒的第一個想法,便是弟弟認穴認歪了。
但這應該不可能,我那時所點的是都脈與陽維脈交會處的啞門穴,正好位於靠近髮際的第一頸椎上,穴位十分淺顯,任何學過一些中醫或針灸的蒙古大夫,也可以準確無誤地指出此穴位於何處。再說,那時對方不避不閃,實在是沒有會打歪的道理。
如果不是認穴認歪的話,接下來點穴所講究的是……
對了!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我怎麼就一直沒注意到呢?
內力,就是內力啊!在「少林點穴法」中處處提醒不能隨易亂點的致命三十六穴中,有許多穴道在針灸中經常被認為具有療效,而非不能下針的死穴。
會造成這樣的差異,想來這是由於兩者本質上有所不同。針灸之術欲以針刺活絡血氣以助經脈運行,而點穴法目的則在於以勁力擾亂經絡的正常運行,兩者手法的不同與下手的輕重,造成了效果的不同。
所以說,點穴術的成功與否,和能不能在一瞬間將極大的能量注入對方的穴道內有著相當大的關係,也就是和內力有關。
雖然在這本「少林點穴法中」詳細地記錄從點木、點石到點沙袋三層功夫的修練方式,但這些功夫,都僅是為了加強指力的硬功,也就是外勁,而非內力。
既然知道問題所在,便得想辦法改正,這就是為何我會來到這間書店的理由。
根據網路上的傳言,這間店什麼冷門古怪的書都有可能找到,不僅有許多絕版的日文書籍,甚至連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原文書也有。
我本來還不太相信,但現在親眼見到店內書籍的數量之龐大以及年代之久遠後,我開始相信網路上的流言並非全然是捏造出來的。
「這些書對於不需要的人而言都是垃圾。」忘了是在哪本漫畫裡看過的對白,我在腦中一閃而過。
這間舊書店看來就是這句話最好的印證……
店裡少說也有數萬本,不,搞不好有十來萬本的書也說不定,要自己在這堆書海中大海撈針,實在不大可能。
「那個,請問武術類的書籍在哪一區?」我向坐在門前看店的老伯問道。
「應該在最裡面的那道牆上最上面的三層吧。」老伯不加思索地就回答出我的問題,看來這老伯對於自己店內的物品可說是瞭若指掌,連那麼冷門的種類也馬上就可以回答出來。
由於每一面牆的櫃子都是從地面延伸到屋頂,照老伯的描述來看,我要找的書在相當高的地方,所我我先向老伯借了一個梯子後,這才往店面的最深處走去。
楊氏太極、鄭式太極、八卦掌、形意拳、太極劍……全都是一些常見功夫的拳經劍譜,不是我要找的東西。
就在我快放棄的時候,卻在一個不起的角落裡發現一本薄薄的,連書背都沒有的小冊子。
「內功心要」,仿古書的封面上用草書提了這幾個字。
我壓抑著內心激動的心情,試著讓快速跳動的心臟稍微回復正常的速度,這才小心翼翼地翻開書頁。
看到書裡所記載的內容,我便知道我找對東西了。
和一般市面上常見的養身氣功不同,裡頭沒有多餘的文字敘述與注釋,反而繪著許多盤膝而坐的人形,同時在這些圖形上標示了許多的小黑點與樣式各不相同的線段。
那些黑點與線段對於正在學習打穴功夫的我而言是再熟悉也不過的東西,一望可知是人身上的穴道與經脈。
然而書中圖形上所繪製的經脈運行路徑,卻與我所熟知的中醫理論裡所說的有所不同。
以起手的手太陰肺經而言,應是起於腹腔中焦,止於拇指上的少商,接著便經由手腕的列缺穴往位手陽明大腸經的商陽穴走去。但這本書上所繪的線段,卻是起於中焦,止於少商後,再由少商回到中焦,並未走向手陽明大腸經。
怎麼看這本小冊子都是貨真價實的內功心法,想來今天真的是挖到寶了。
這下子有了內功心法的配合,應該可以發揮出點穴法應有的效力了吧?雖然不知道這內功要練多久才能有所小成,不過至少也是個努力的方向。
「三百八十日圓,謝謝惠顧。」
將這本書拿到櫃台結帳時,老伯只看了封面就立刻開出了這個價錢。真不知道那老伯是依照什麼來定價的,還真是廉價的一本武功秘籍啊,竟然只值兩瓶易開罐飲料的價值……
夜晚的空氣總是有一股特殊的氣味,說不出那是怎樣的味道,卻總是能讓我的心緒感到平靜放鬆。
結束每日故定的打穴功夫訓練並洗了個澡後,我便坐在床上,翻開那本從舊書攤中挖出的內功心法,打算開始研究書內所記載的內功。
首先要修練的是位於右臂的手太陰肺經,依據書上的說法,需先從丹田運氣而行,依序游走於中焦至少商,及至位於手腕的列缺穴後,再循原先的途徑從少商再次回到中焦。
問題來了,到底什麼是運氣而行呢?要如何才能讓所謂的「氣」依照書上所說的行走於諸穴間?在金庸的天龍八部中,初游坦之是因誤食冰蠶,這才能在練習易筋經時能夠感受到血氣的運行,然而現在的我卻是完全無所憑藉。
要怎麼辦呢?如何才能運氣?氣又是什麼?
根據子午流注「經脈流行不止,與天同度,與地同紀」的理論而言,現在是亥時,經脈正運行於三焦。但要怎麼樣才能讓這股氣從中焦引至整條手太陰肺經呢?
想不出什麼好辦法的我,只能以土法煉鋼的方法進行嚐試。
閉上雙眼……
集中自己的思緒,摒除一切的雜念……
將注意力集中在位於腹部的中焦,接著下絡大腸,循環胃口,再到上膈及屬肺,然通過喉部橫行至中府,順著右臂的雲門、天府、俠白、尺澤、太淵以及魚際等穴,最後再到拇指的少商……
烈日當空,雖然已是十月,但在惡毒太陽的照耀下,在道上騎著馬徐徐而行的我倆,全身早已汗如雨下。
「天哥,咱們今日到得了梅家莊嗎?」坐在我身後的一名白衣女子如此問道。
「約莫再兩個時辰便可到紹興,梅家莊離那兒不遠,我看黃昏前就可以趕到。到那時霜兒便可見到歲寒三劍中的傲雪劍梅大哥。他是我義兄,只要求他出馬,此次之事定可迎刃而解,妳就別再擔心了。」
雖然看不到霜兒的表情,但她應了一聲後,便把頭倚在我的肩上,或許是感到有些疲累了吧。
這也難怪,我們已經整整趕了三天的路,道上除了打尖過夜,幾乎是馬不停蹄。只是為了不讓霜兒負荷過大以及防止馬兒累斃,這才固定在太陽較為毒辣的午時至未時改成按轡徐行。
到得傍晚時分,我倆已到了梅家莊的大門前,佔地頗大的宅院稱不上富麗堂皇,但卻有一種如同身處文人山水畫中的雅緻。
扣動紅漆大門上的門環,出來應門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僕。
我遞上事前便準備好的名帖,向老管家說道:「煩請告知貴府主人陳詩天求見。」
管家點了點頭,接過我手上的名帖後恭恭敬敬地說道:「請兩位客倌在此稍候,待我稟報我家主人。」說罷,老管家便往屋內走去。
站在我身旁的霜兒難掩心中不安的情緒,畢竟這已是最後的一絲希望。
感受到霜兒的焦躁,我伸手握住了她那小巧的手掌,希望能稍微減輕她的憂慮。
過不多時,一名年約三十,身穿青衫的男子快步走出,同時臉上堆滿了笑容,一見面便拉著我的手說道:「賢弟你來之前怎麼沒先通知做哥哥的一聲?先說好,這次咱們可是不醉不歸,沒喝過癮,決不放你走。」
「許久不見,大哥還是老樣子呢。先和大哥介紹,這位是鐵面判官翁老先生的千金,其實這次會來……」
在我尚未正式說明來意之前,大哥便揮了揮手制止我繼續說下去,忙將我和霜兒往屋內引去並說道:「來 來來,先進來再說吧!都已經快傍晚了,你們應該也餓了,咱們先吃飯,有什麼事等酒足飯飽後再談。」接著大哥又向方才替我倆傳話的老僕嚷讓道:「老張、老 張,快去吩咐廚房弄一桌酒席過來,今日咱們家有客人。」
不到半個時辰,飯菜便已備齊。在席間找了個機會,我向大哥提起這次的來意,說道:「弟弟此次前來,實是有事相求大哥。霜兒的父親蒙受不白之冤而鋃鐺入獄,小弟知道大哥向來與官府交好,希望大哥能幫忙從中斡旋相救。」
雖然大哥是武林中人,但與此地官府的關係頗佳,有他願意出手相助,能夠救出霜兒父親的機會便高了幾成,於是我便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向大哥說明。
聽我說完這一切的經過,大哥二話不說便拍了拍胸脯,向霜兒說道:「翁姑娘請放心,令尊翁老先生我也是久仰了的,我一定盡力而為。更何況弟妹有難,做哥哥的怎會袖手旁觀?」
聽到大哥這樣說,我的臉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起來,而霜兒更是羞得連臉都抬不起來,只是啐了一聲說道:「大哥說話怎麼老沒正經。」
眼見如此的情況,我連忙揮手說道:「大哥莫胡亂猜測,我和翁姑娘並非如大哥所想的那般。」
看到我和霜兒慌亂的模樣,大哥哈哈大笑了起來,同時說道:「好好好,是做哥哥的不好。來!我自己先罰三杯。」
話才剛說畢,大哥便舉起酒杯咕嘟咕嘟地喝了,等到三杯罰完,這才正色說道:「說正格的,這次的事情我定會全力相助翁老先生,賢弟和翁姑娘就別再擔心了。如果老是食不知味的話,那可就白白浪費這一桌美酒佳餚了。」
大哥在武林中畢竟是享有盛名的人物,聽得大哥如此全力應承,霜兒似乎於稍稍放下了心中懸著的大石,這才舉箸吃了開來。
雖然我自知酒量並不甚佳,但大哥不斷勸酒,盛情難卻下,不知不覺便多飲了幾杯,也漸漸地感到有些酒意。
或許是旅途太過疲累,這醉意一起,我終於忍不住闔上了雙眼……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這才醒來。
令人感到刺眼的陽光從窗戶射向屋內,受到太陽直接曝曬的床鋪顯得有些燙手。奇怪,我昨天睡覺前沒先把窗簾給拉起來嗎?天花板上的燈也還亮著……
對了,昨天晚上在研究那一本「內功心要」,看樣子是在做想像練習的時候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也不知道像這樣的想像練習是不是真的有用?
話說回來,這次又夢到奇怪的夢了。雖然這次的夢裡並未出現想殺我的藍衣女子,但這三個夢好像都散發出同樣的真感,似乎彼此之間有什麼樣的關聯存在著。
夢裡的拜把大哥傲雪劍,和我一起去找他的白衣女子霜兒,再加上想替姊姊報仇而追殺我的藍衫女子……這三者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呢?
頭好痛。
算了,反正只是一些奇怪的夢境而已,應該不用太過在意吧?再說,想太多也沒用,要做什麼樣的夢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現在真正要擔心的,應該是今天下午就要發的英文考卷才是。
「耶!於可以吃飯了,肚子都快餓死的說。」
中午的下課鐘才剛打完,老師都還沒走出教室,坐在我前面的藤本同學便大聲地喊了出來,看來這傢伙是真的餓了。
藤本同學先是從自己的抽屜拿出了好幾個麵包放到我的桌上,接著又喀啦喀啦地把椅子轉向我這邊。
或許是坐得近,興趣又有交集的關係,在轉到谷槐高中後,我和藤本漸漸地熟識了起來,而每天中午像這樣一起吃飯也成了習慣。
「抱歉,我又來打擾啦!」
正當藤本同學撕下一塊麵包放入口中時,習慣在中午和坐我旁邊的秋本同學一起吃飯的長谷川同學,把不知道從哪兒徵收來的椅子往我座位旁的走道一放,便用力往藤本同學的背後一拍。
「咳、咳……喂!妳……妳是女孩子吧?不要那麼粗暴啦!」差點就噎到的藤本同學,好不容易配著飲料把口中的麵包嚥了下去後,這才抗議似地說道。
但或許是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關係,藤本同學的抗議聽起來毫無魄力,完全無法讓人信服。
果不其然,長谷川同學露出了開朗的笑容說道:「唉唷,這種事怎麼樣都沒關係啦!」之後便往她放在走道上的椅子坐去,並把便當放在秋本同學的桌上。
「秋本同學妳也稍微管管她啦。」眼看直接勸說無效,藤本同學轉而向坐在我旁邊的秋本同學抱怨。
藤本會向秋本同學求助,是因為秋本同學與長谷川同學是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同班的總角之交,感情相當要好。藤本同學在高一時也恰巧和她們兩個同班,根據他的說法,秋本碧音是唯一能夠制得住長谷川同學的人。
「哼!」聽到藤本同學這樣說,長谷川同學悶哼了一聲後便不再多說些什麼。至於秋本同學則是以臉上掛著的,彷彿在說「真拿妳沒辦法」,並且足以萌死人的溫柔微笑做為回應。
看來藤本同學所言不假。畢竟有誰受得了這種微笑攻擊?這分明就是犯規啊!
在接下來的用餐時間裡,兩組人馬則是各聊各的。我和藤本同學的話題主要圍繞在動漫和電玩上。另一方面,秋本同學和長谷川同學聊的則大部份都是日劇和流行趨勢之類的,就這個角度來看,長谷川同學還是有像女孩子的一面。
「吶,小碧妳有看昨天晚上九點播的連續劇嗎?」
「有啊。昨天那場談判好精采,導演把氣氛營造得很棒,我在看的時候超緊張的。」
「沒錯,那個時候我還以為談判要破裂了咧。另外男主角最後對外商公司代表的那一擊實在讓人意想不到,真的超級帥氣的說。」
這時剛吞下手上最後一小片麵包,正喝著鋁箔飲料的藤本同學插嘴說道:「可是我覺得談判會成功,主要是那個美女秘書的功勞吧?所有的資料都是她替男主角弄來的,男主角只是在最後用英文耍帥而已吧?」
聽到藤本同學那麼自然地就插入了女孩子的對話,我還真有些佩服。
『我沒有在看他們正在聊的連戲劇,所以插不上話是正常的。』
這樣的想法並不能讓我說服自己覺得好過些,因為我明白問題是在更深,更基礎的地方||我就是個沉悶的人,閒聊對我而言是一門永遠學不會的功課。
我可以像這樣用文字把一切鉅細靡遺地記錄下來,和大家分享。
我可以毫無困難地與人鬥嘴,就如同第一次見到秋本藍香和昨天的早餐時間所發生的事一樣。
或許會讓人覺得訝異,可是上臺演講和報告之類的對我來說都不是什麼難事。事實上,我還頗享受這種站在講臺上的樂趣。
唯獨閒聊。
先不論我沒有接觸過的東西,即便是在下課和午休時與藤本同學聊起動漫的話題時,通常我的話也不多,只有在他問我意見的時候,我才會回個一兩句。
簡單的說,我既不擅長找話題,也不大會接話,大概只有在一問一答的時候,我才知道該說些什麼。
至於藤本同學為什麼不介意在午休這種寶貴的時間,和我這種悶死人的傢伙在一起吃飯,我也不曉得。或許他只是需要一個可以聽他長篇大論去分析某個動畫鏡頭要表現出什麼意義的聽眾,而不會常常打斷他的我正好是個適合的人選罷了。
「好痛!」藤本同學的慘叫聲把我的思緒拉回教室內。
「不要破壞少女的幻想!」收回剛剛用來肘擊的手臂後,長谷川同學這麼說道。
看起來完全搭不上女孩子們的對話也不全然是件壞事,至少可以確保不會像藤本同學一樣受到少女的制裁肘擊。
長谷川同學把才吃到一半的便當盒往前一推,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似地把上半身趴在秋本同學的桌子上,有氣無力地說道:「再說英文可以說得那麼流暢就很厲害了啊!哪像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今天下午要發的英文考卷。我看下午還是請病假算了……」
這樣有用嗎?這只是在逃避罷了,不管怎樣到最後都一定會拿到考卷啊!
這只是在逃避……
其實我不也是一樣的嗎?因為害怕不知道別人會怎麼想、因為怕別人覺得我說出的話無趣、因為怕在無意間得罪人、因為……所以我選擇了最保險的作法||除非別人問我,否則就盡量不要主動接話。
但這終歸只是在逃避而已。
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
我之所以搬到懷楓莊,不正是為了要擺脫這種家裡蹲所慣有的自卑與懦弱的個性嗎?
現在正是驗收成果的時候,所以我絕對不能逃避……
「妳這樣只是在逃避吧?」
雖然和長谷川同學並沒有熟識到可以毫不介意地互相吐嘈的地步,但我依然鼓足了勇氣將心中的想法說出口。
嗚啊,到現在都還能感受到心臟激烈的跳動聲。
「煩死人了!」、「這不干你的事!」
我本來已經做好劇情會以這種方式進行下去的準備,但沒想到長谷川同學只是維持原本趴在桌上的姿勢,嘆了一口氣後消沉地說道:「唉唷,你們不會懂我的心情 啦!家裡已經下最後通牒,說這次英文成績再沒起色,就要扣每個月零用錢了。小碧還有藤本同學妳們的成績每次都那麼好,根本就不需要像我一樣為這種事擔心 吧?
「陳同學也是,明明是留學生,但是日文卻這麼流利標準,你一定很有語言天份吧?好好喔,哪像我一看到ABC就像見到外星文字一樣,真希望你的語言細胞可以分一點給我……」長谷川同學開始陷入長篇大論的自怨自艾中。
但她好像有些弄錯了,我的日文可以這麼流利,並不是因為我有學習語言的天份。
「長谷川同學妳搞錯啦!我的日文會這樣是因為從小就住在日本的關係,所以原先再怎樣不好也會變好。至於英文,我看大概和妳是半斤八兩,都一樣爛吧。」我反駁了長谷川同學的說法這麼說道。
「噫?」我身旁的三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訝異的驚呼聲。
「陳同學不是從臺灣來的留學生嗎?」原本只是在一旁看著我們打打鬧鬧的秋本同學,放下手中的筷子問道。
仔細想想,這三人會如此驚訝,也是理所當然的。
從小自我介紹時,我都是以「臺灣來的留學生」做為開場白,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到了高中還是這麼定位自己的身分。即便是同住在懷楓莊的三人,我似乎也沒向她們提過我從小就住在日本這件事。沒辦法,就像我之前說的,我不善於閒聊,要是沒有人問,我也不會刻意去講。
「因為我沒有日本的國籍,拿的也是台灣的護照,所以就身分上來說是留學生也沒錯啦!只是真的要算的我,我記得好像國小三年級還是四年級就在日本的小學唸書了。」
「小學三年級就來日本?是因為家裡的關係嗎?」長谷川同學問道。
「嗯。小時候母親被公司派到日本,準備成立分公司,她想說小孩還是在父母身邊比較好,就把我帶過來日本。」
「所以說,陳同學是全家一起到日本囉?」
「全家……應該也可以這麼說啦!因為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家裡也沒有其他的兄弟姊妹,所以要說是全家都來日本好像也可以。」
事實上我對於父親壓根兒就沒什麼印象。
不知道為什麼,國小三年級以前的事我根本記不得多少。像是級任老師是誰啦、小時死黨的姓名啦,又或是曾經在學校發生的趣事等,我完全回答不出來。
所有關於來日本前的記憶,幾乎都是在我懂事後母親告訴我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對於爸爸的事幾乎絕口不提。
我也曾經試著追問過幾次,但每一次她的臉色都會變得相當難看。久而久之,我便學會了不再去觸碰這個像是禁忌一般的話題。
「抱歉,我好像問了不該問的事。」長谷川同學似乎有些在意她在無意間讓我提到了單親家庭以及父親已經過世的事情。
「沒關係啦!反正我根本就連他的臉都有點想不起來了,或許本來就是個沒有什麼存在感的父親吧!」
「……」
「別老是聊這種沉悶的話題了。倒是我說藤本啊,我看你每天中午都只吃麵包和飲料,小心會營養不良喔!」感到氣氛開始有些僵硬,我試著將話題轉移到就坐在我對面,正撕開最後一個麵包的袋子的藤本同學。
不善於閒聊的我,僅能以這種拙劣,幾近於吐嘈的方式來轉移話題。
聽到我這麼說,藤本同學不大在意地聳了聳肩後說道:「沒辦法,家裡沒有做便當的習慣,學生餐廳在中午的時候又一堆人,排隊都要排好久,我根本就不想去。但如果是麵包和飲料的話,就可以像今天一樣先在下課時間準備好,也不用去和人擠著排隊,方便多了。」
「那倒也是。」想想藤本同學說的也不無道理,我便點了點頭說道。
「講到便當||」
長谷川同學彷彿是逮到了什麼千載難逢的機會一般,雙眼散發出興奮的光芒,露出嘴角的虎牙不懷好意地繼續笑著說道:「嘿嘿嘿,我從上個星期就注意到了,為什麼小碧妳的便當的菜色,和陳同學的都一樣呢?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愛妻便當?」
咳咳咳……風水輪流轉,這次換我差點被噎死。
看來要和長谷川同學一起吃飯,得隨時保持警覺,否則什麼時候會被食物給嗆著都不知道。
「妳、妳誤會了啦||」聽到閨中密友這樣大膽的發言,秋本同學紅著臉不斷搖頭否認。
沒錯,像這種純屬子虛烏有,空穴來風的臆測,就是要堅絕地否認並且徹底的粉碎它才行。但不是我在說,秋本同學妳是在臉紅個什麼勁啊?這種情況只要把實情給解釋清楚就好了吧?
「你們都誤會了啦!只是因為我們兩個剛好住在一起,所以要做便當的時候乾脆一次做兩份比較省事,不是像你們想的什麼愛妻便當啦!」看到秋本同學遲遲說不出下一句話,我便試著解釋給藤本和長谷川同學聽。
然而我始料未及的,是這段話竟然像炸彈似地引爆了這兩個滿腦子都塞滿了關於「不純潔異性交往」的傢伙的妄想神經。
「什麼?」藤本同學和長谷川同學同時大聲喊道。
「同居?哇!看不出來小碧妳這麼大膽耶!」這次換長谷川同學臉紅了。
至於藤本同學則是站了起來,一手捏著還只啃食到一半的麵包,一手勒住我的脖子說道:「好小子,真看不出來你這麼厲害,竟然快了我一步。惦惦呷三碗公喔?」
糟糕,我好像把這整件事情愈描愈黑。我就說事情不||
「就、就說不是這樣啦!我們只是剛好住在同一棟學生宿舍而已,不是什麼同居啦!小鶴妳不也知道我是住在分租的學生宿舍嗎?」
隨著誤會如同滾雪球似的愈來愈大,秋本同學的臉頰也紅的像是要冒煙一般,但她仍然耐著性子解釋。
真不愧是秋本同學,被好友和同學誤會的那麼嚴重,除了害羞外,竟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悅情緒。要是換成個性稍微剛強一些的女孩子,可能早就是一拳飛了過來吧?
長谷川同學輕輕敲了自己的頭之後,雙手在胸前合十做了個「抱歉」的動作,裝傻似地笑道:「抱歉,我一時之間太興奮所以忘記了。」
喂喂喂,妳是在那邊興奮個什麼勁啊?
「原來是棟友啊!」藤本鬆了一口氣似說道。
「沒錯沒錯,就是棟友。我剛剛一直想不起來這個詞在日文裡應該要怎麼說。」
「這種事怎麼能忘咧?」長谷川同學喊道,同時臉上掛著明顯就是相當失望的神情。
這種事怎麼能忘?有沒有搞錯啊!這話應該是我要說的才對吧?明明就是妳會因腦內幻想神經作祟而忘記好友的居住狀況比較誇張吧?
不過話說回來,這次的誤會確實是我造成的,所以也不好吐嘈回去。
「原來如此,你別嚇我嘛……」藤本同學小聲地呢喃道。
憂鬱星期一。
自從上個星期教英文的山崎老師發還在開學當日,以「瞭解各位的程度」為理由而考的考卷的當下,便宣告了往後的每個星期一對我們而言都會是憂鬱的一日的判決。
會有如此的感慨,是因為他定下了每個星期五,都要針對一週以來所教授的部份進行考試的規矩,而這份考卷在每個星期一之前一定會改好。
「真是的,負責一年級的英文老師們在搞什麼鬼?你們的英文課到底有沒有在上啊?」是他的口頭禪。
更加不幸的,是每個星期一的英文課被安排在最後一節,因此就算是抱著「早死早超生」的念頭,也不會有絲毫的幫助,依然得憂心忡忡的渡過這一整天。
對於我們這些英文白痴而言,這是注定要從上學憂鬱到放學的一天,也是一個星期當中最難以熬過的一天。
由於這個緣故,在最後一次下課時間的現在,即便下課鐘聲已經響完一陣子,教室內還是一片死寂,不見平常因快放學而產生的興奮喧鬧聲,取而代之的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化為愁雲慘霧,瀰漫在整間教室之中。
即使偶爾有些人想打破這樣無趣的寂靜而起了個話題,也隨即又被更大的沉悶給淹沒。
大家心裡唯一在想的,就只有如何能夠挨過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不只英文成績差的是這樣,就連成績好的那些同學,一樣也逃脫不了這樣的命運。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不論再怎麼不願意,無情的上課鐘聲依舊準時響起。
「要是老師今天請假就好囉。」、「真希望他忘記要改考卷。」
不論到哪裡,都一定會有這種到最後仍然不放棄希望,靠著妄想做最後掙扎的學生。
想當然爾,這種駝鳥心態的招術根本不可能奏效,該來的還是得來,會發生的就是會發生。
「啪」、「啪」、「啪」、「啪」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從走廊傳來的規律拍打聲也愈加清晰,而這個聲音也徹底粉碎了那些同學的最後一絲希望。
那是山崎老師拿著裝有考卷的牛皮紙信封拍打大腿時所發出的聲響。
過不多時,山崎老師便帶著裝有我們英文考卷的土黃色紙袋以及臉上凝重的表情,走到教室內的講臺上,同時手上還拎著一根細長的藤條。
事後仔細回想起來,我的人生像是失了速的列車一般,往既定的軌道外衝去,完完全全的脫軌,正是從山崎老師今天走進教室的那一刻開始。
「起立、敬禮。」班長依照慣例喊出敬禮的命令。
「唰||啪!」
等到我們坐定以後,山崎老師先是用手上的藤條抽打講桌的邊緣,發出巨大的聲響,這才說道:「我們來發上個星期五小考的考卷,叫到名字的到前面來拿。」
會用藤條發出那麼大的聲音,代表要所有同學安靜下來並注意他。但這只不過是畫蛇添足罷了。因為在他走進教室後,教室內依舊維持著一片死寂的狀況,沒有人發出一丁點聲響。
「唰||啪!」
又一下。本來應該是用來提醒學生上課要專心的,但好像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不管學生有多認真聽課,山崎老師還是會三不五時地用那根藤條抽打講桌,發出懾人的聲音,反而更令人感到心煩,無法集中精神。
順道一提,快五十歲的山崎老師,在谷槐高中待了將近三十年。
雖然說日本早在一九四八時年法律就已禁止體罰,但陽奉陰違的事還是所在多有。而山崎老師從進到這所學校的第一天起,這根藤條便沒離開過他的手上。
一直到十多年前,發生了震驚日本社會的十六歲女學生因教師體罰而腦死的案例,這間學校才因為怕惹上麻煩而全面禁止教師體罰學生。
在此之後,山崎老師的藤條這才變成現在這樣的用途。
雖然失去了慣用的教鞭,但生命總是會找到出路的。沒過幾年,山崎老師便找到了另一種無形的,並且破壞力比起藤條可說不減反增的替代品。
山崎老師將厚厚的一疊考卷自信封內拿出,稍作整理並擺在講桌後,便拿起最上頭的那一張喊道:「宮部,九十七分。這是全班最高分。」
「嘩!」
「好厲害。」
教室內產生了些許的騷動,不少同學交頭接耳,開始讚嘆了起來。同時也有幾個與宮部同學較要好的人在鼓掌,又或是在宮部同學經過身邊時與他擊掌,恭賀他拿了全班最高分。
「唰||啪!」
「全部都給我安靜下來!」山崎老師扳著臉孔喝道。
等到教室內再度回復安靜後,他便繼續說道:「有沒有搞錯?這麼簡單的題目,全班竟然沒有任何人滿分,還那麼得意洋洋的,你們都不會感到羞愧嗎?」
他的話立刻讓整間教室再次陷入死寂。
見到這個狀況,全班的同學都面面相覷,臉上掛著「好朋友考滿分替他高興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的疑惑神情,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令山崎老師如此憤怒。
「田村、九十六分。大野,九十四分。」
山崎老師開始機械式地一個個喊出同學的名字與分數,而被喊到的同學只能快步前往教室前方的講桌領取。
現在除了紙張的莎莎聲、同學領取考卷的腳步聲以及山崎老師的唱名聲之外,沒有同學敢說一句話。
「秋本、九十三分。黑柳、九十一分。藤本、九十。」
不出所料,很快地就發到了秋本同學和藤本同學的考卷,就像長谷川同學所說的一樣,他們根本就不需要擔心這門課。
考卷發到這裡,就算我們這些沒被山崎老師教過的二年級學生,也看得出考卷已經先依分數排序過,所以愈晚被叫到就愈是不妙。
八十分、七十分、六十分五……
已經唸到六十五分的同學了,但還沒有我的名字,我不禁也開始緊張了起來,該不會不及格這麼慘吧?
「陳、六十一分。」
呼……總算是發到我的考卷了,幸好是低空掠過,總算可以稍微安心些。
就在我領回考卷,要回到座位上的途中,正巧瞄到已經趴在桌上的長谷川同學,她正一臉沮喪著,和中午誤會秋本碧音時的興奮模樣完全不同。也對,到現在都還沒叫到她的名字,情況實在是不怎麼樂觀。
等到我回到坐位坐定後,只見山崎老師清了清喉嚨,宣佈那些還沒拿到考卷的同學最不想聽到的事:「接下來是不及格的同學,叫到名字的自己出來拿考卷。」
「佐藤、五十八,山田、五十六,伊藤、五十五。」
山崎老師再次唸起考卷上的名字,只是這次速度更加快了,並且在同學還沒走到他面前時,就將手一鬆,任由考卷直接往教室的地板上掉落。
因為發的速度相當快,第一個同學還沒拿到考卷時,第二位同學的考卷就已被山崎老師丟在地上,於是被叫到名字的同學,只能默默地蹲在地上尋找自己的考卷。
望著眼前的狀況,我隱約感到自己的身體正不由自主的顫抖著。
很快的,山崎老師唸到一位拿了五十一分的同學之後,便暫停發考卷的動作,但所有的同學都知道事情還沒完,因為講桌上還有一小疊的考卷。
等到地上的考卷全部被撿回去後,山崎老師這才繼續喊道:「中村。」
這次山崎老師沒有公佈分數,也沒有將考卷丟在地上,更沒有繼續發下一個人的考卷,而是站在那兒等著中村同學前去領取。
等到中村同學走到講桌前,山崎老師並沒有把考卷交還給他,而是用冰冷的語氣命令中村同學道:「你自己告訴全班同學這次你考了幾分。」
「……四十三。」中村同學低著頭嚅囁道。
「我是叫你告訴全班,你對著我說幹嘛?」
聽到老師這麼說,中村同學只能無奈地轉過身來對著全班,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道:「四十三。」
「班上的同學聽不到,大聲一點。」
「四十三分!」
「我還是聽不到,再大聲一點!」山崎老師喝道。
被山崎老師逼得走頭無路的中村同學,幾乎是漲紅了臉地大聲喊道:「我考了四十三分!」
本來大家都以為經過這番羞辱,中村同學應該能夠拿回自己的考卷了。
但事實證明我們實在太過天真,這一切顯然還沒有結束。大喊完的中村同學轉過身想要領取自己的考卷,但山崎老師不但沒有把考卷交還給他,反而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很丟臉?」
中村同學點了點頭。
「覺得很丟臉是吧?可是我問你,試題裡有哪一部份是我上課的時候沒有講過的?」山崎老師繼續毫無表情的問道。
「……沒有。」中村同學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
「沒有是吧?那為什麼你會考出這樣的分數?」
「……」中村同學只是低著頭,沒有回話。
「我在問你為什麼會考這樣。」山崎老師還是不放過中村同學,持續他的逼問。
「……」
「我在問你話,回答我!你是聾子或是啞巴嗎?快點回答我!」山崎老師見中村同學始終不回話,便開始大聲怒罵,而且愈來愈難聽。
天啊!我漸漸覺得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某種衝動了。
「不屑回答是嗎?那你覺得自己有資格拿回這張考卷嗎?」出崎老師冷冷地說道。
「……」
「好啊!打死都不肯說是吧?那我就當你根本不想要這張考卷,反正考這麼爛你拿回去也是丟臉罷了。」
說罷,山崎老師便「唰」地一聲將手中中村同學的考卷撕成兩半後丟在地上。
不只是中村,全班同學見到山崎老師這樣的舉動,全都看傻了眼,甚至有些女同學的眼角都已經泛著淚光。
過了好一會兒,中村同學這才回過神來,彎下腰準備撿起地板上被老師撕成兩半的考卷。
誰知中村同學的手指才剛碰到考卷,山崎老師便大聲喝道:「放下!誰准你把考卷拿回去了?這種分數的考卷你還有臉拿回去啊?難道你連一點羞恥心都沒有嗎?給我回到座位上坐好!」
在山崎老師的命令下,中村同學只能放下手中的考卷,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啪喳!」一聲清脆的聲響在我腦內出現,我很清楚地感受到腦袋裡有某種東西斷裂的聲音。
就在我還沒意識到那個斷裂聲代表什麼的時候,便感到一股寒意往我這兒湧來。
不,不應該說是往我湧來。
因為它們的目標不是我,而是坐在我左側的秋本碧音同學,我只是正好在他們的行進路線上罷了。
那是一種相當熟悉的感覺,與我在開學典禮上第一次注意到秋本同學時的感受相當類似。唯一不同的,是開學典禮的時候,那股寒意是由秋本同學自身所散出出的,但現在卻是由四面八方湧向她。
我側過頭往秋本同學的方向看去,只見她相當專注地用手上拿著的紅色鋼珠筆,不斷地在方才發下的考卷背面振筆疾書,而考卷上已經有一大半被密密麻麻的紅字填滿。
山崎老師從剛剛開始就只是一直在罵中村而已,所以秋本同學不可能是在做筆記,看起來也不像是在訂正錯誤的題目。從她只是瞪著考卷,並且毫不猶豫地快速書寫的情況來看,反而比較像是在默書什麼似的。
在這種時候,秋本同學到底在寫些什麼呢?不斷飄過我身旁的那股寒氣與怒意又是怎麼一回事?
「長谷川。」山崎老師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回教室內。
等中村同學回座位上後,山崎老師便宣佈了下一個要承受如此羞辱的不是別人,正是中午和我們一起吃飯的長谷川同學。
長谷川同學站了起來,中午與藤本同學鬥嘴時的豪爽早已不見,反而是她的背影明顯地在顫抖著。
等到她好不容易走到山崎老師的面前後,老師一樣用冷冷的語調命令道:「告訴班上的同學妳這次考幾分。」
有了中村同學的前車之鑒,長谷川同學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認命地轉過身來,準備說出自己考卷上的分數。
可以看見淚珠不斷地在她的眼眶四周打轉著。
「四……」
「長谷川,不要說!」當長谷川說出第一個字後,我便下意識地大聲喊叫了出來,而且用的還是命令式。
教室內的氣氛立刻變得相當詭異,所有同學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而長谷川同學和山崎老師則是待在原地,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我好像又幹下了不必要的傻事。
「既然都已經成了這樣的局面,乾脆就硬幹到底吧!誰叫這個老師實在是欺人太甚。」我在心中這麼對自己說。
我不顧班上同學詫異的眼光,直接走到長谷川同學的身邊對她說道:「考幾分是妳自己的事,和他人無關。如果妳不想說就不用說,沒有人可以侵犯妳的隱私。」
看見長谷川同學的眼角還掛著幾滴淚珠,我從制服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條手帕給她,並且補充道:「乖,把眼淚擦乾。我們沒必要在這種人面前示弱。」
聽到我這麼說,長谷川同學點了點頭,接過手帕把眼淚給擦了。
「哇!好恩愛啊!」、「在一起、在一起!」
見到這一幕,班上那些愛起哄的同學已經開始紛紛喊了起來。
天啊,真不知道這些傢伙的腦袋裡都在裝些什麼?我先聲明,我可沒有居心不良喔!我只是單純地看不慣這種自認是老師就可以肆無忌憚地侮辱學生的人渣而已。
再說,現在是起這種哄的時候嗎?應該炮口一致對外才對吧?
「唰||啪!」山崎老師試著用藤條讓班上的同學安靜下來,但這招在已經失控的班級中顯然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我走到山崎老師的面前,強自壓抑自己的怒氣以及恐懼,指著考卷說道:「把考卷還給長谷川同學。不管你是何方神聖,都沒有權利可以像這樣羞辱我們班的同學。」
「水喔!」
「幹得好!沒錯,不能讓他隨意侮辱我們!」
班上的同學紛紛叫道,而他們的這些話語,也成了支持我繼續與山崎老師對幹下去的支柱,否則我想我早就腳軟了。畢竟「我所做的是對的事」這樣的念頭,是讓我還沒放棄的唯一原因,而同學們的呼喊聲更加讓我確信我現在所做的是應該做的事。
「你說什麼?你竟敢這樣對老師說話?」山崎老師怒目說道,他的雙眼彷彿像是要跳出眼眶似的。
「為什麼不敢?在把『老師』這個身份抬出來之前,是不是該先問問你自己有沒有這樣的資格呢?」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決定把心裡所有的話全都說出口。
「你說這什麼話,我這幾十年來盡心盡力教書,你憑什麼這樣侮辱我,說我沒有當老師的資格?」山崎老師漲紅了臉說道。
「是啊!就只有別人不可以侮辱你,但你卻可以因為有老師的身份,就用成績的好壞來羞辱學生是吧?在我看來,你這種人不但沒有資格做老師,就連配不配做人都還是個問題。快點把考卷還給長谷川同學!」
「你、你……」山崎老師似乎已經氣得說不出話,這會兒換成他在顫抖著。
可是我知道自己做的沒錯。
沒有人有資格單單用成績就來評斷一個人,更何況是羞辱對方。
啪!一道黑影在我眼前晃過。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響,我感到左頰一陣熱辣,知道自己吃了山崎老師一巴掌,在那個當下,我的腦內有如天旋地轉一般。
有了在鳥居公園的經驗,我知道這是即將昏倒的前兆,因此強迫自己忍住想要閉上眼睛的衝動,只可惜此舉沒有太大的作用。過不了多久,太陽穴處的巨大疼痛便令我不得不閉上雙眼,而我也再次陷入昏迷,只不過這次我是在全班眾目睽睽之下昏去。
「好冷,再這麼下去不用她動手,我就先被涷死了。」我瑟縮著身子自言自語道。
自從藍衫女子前來宣示要替姊姊報仇後,冰窖的門就不曾被打開。別說食物,就連水都沒送來過,渴了也只能耐著寒冷吸吮周遭的冰塊解渴而已。
即便如此,最令人難受的卻是在這樣不見天日的環境中,我根本就無法得知時間過了多久,甚至連晝夜也無法計算。
因此當我聽到冰窖的石門再度響起喀啦喀啦的轉動聲時,簡直就是大喜過望。管他們要殺要剮,只要能夠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就好。
「陳詩天……」一陣細微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一定是待在這個鬼地方太久,竟然連幻聽症都出現了。
「陳詩天……」溫柔的嗓音不斷呼喚著我的名字。
「吼!妳很煩耶,我現在只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不要吵我啦!」我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大聲喊道。
睜開眼,我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眼前是一片純白的天花板,身旁淡藍色的簾幕說明了我所在的地方||學校的保健室。
又做了奇怪的夢,這次是回到被關在冰窖時的情景,但除了聽到開門聲之外,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啊!陳同學你終於醒啦?」
聽到這句話,我才發現秋本碧音同學就坐在病床旁的一張椅子上。從她趴在床緣的情況來看,秋本同學在這兒應該有好一會兒了。
我試著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我好像被山崎老師摑了一巴掌後就失去了意識。
「後來班上怎麼了?」我向身旁的秋本同學問道。
「有人去請月香老師過來處理。雖然她是新來的老師,輩份沒山崎大,但月香老師好像是支持我們的,當場還和山崎起了衝突。我想有月香老師願意護著我們班,事情應該不會鬧得太大才是。」
我注意到秋本同學在提起山崎老師時,並沒有加上敬稱。
「呼……好險。我本來還以為這次肯定要被退學了。」我鬆了口氣道。
秋本同學沒有接話,直到過了一陣子後才緩緩問道:「……吶,你那個時候為什麼會站出來幫小鶴說話呢?」
好問題,就連我自己都想知道這件事的答案。
「不知道,等我注意到的時候,事情就已經發生了。」我只能照實回答。
「該不會像班上同學說的那樣,是因為你喜歡小鶴,才這麼激動地護著她吧?」秋本同學望著窗外人來人往的操場這麼問道。
我搖了搖頭說道:「絕對不是。這件事和我是不是喜歡長谷川同學一點關係也沒有。」
「為什麼你可以那麼肯定?」
「……」
我說不出口,我無法說出「因為如果換作是妳,我也會做出相同的事」這個答案。
「算了,反正你大概是個做事前都不會想後果的爛好人。從你想救小香的那次就可看出一二了。」
「……或許吧。」我繼續回答道:「但這是我唯一可以確認自己還活著的方式。」
「嗯?」秋本同學發出感到疑惑的聲音。
「沒什麼,我只是在自言自語而已。」
秋本同學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些什麼。不去追問其他人不想說的事,我想這就是她體貼人的方法。
「時間不早了,回家吧!妳要一起走嗎?」感覺身體沒有其他異樣,我便起身下床,準備回懷楓莊。
秋本同學點了點頭並應了一聲。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我和秋本同學的意料。
我們本來以為頂多就是因為頂撞師長而被記個過而已,但整件事情卻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失控。
隔天早上,當我和秋本姊妹一起走到校門口時,三人都因為眼前的景象而呆住了。
大量的媒體記者與攝影機將校門口堵得水洩不通,校長和訓導主任被圍在正中央,相機的快門聲與記者的詢問聲此起彼落。
「請問這段影片是真的嗎?」
「這名老師會不會受到懲處?」
「這個學生會不會因為頂撞師長而被記過或退學?」
「校長你覺得老師用這種方法發考卷,會不會對學生造成心理上的傷害?」
怎麼聽都和昨天的事情有關。可是為什麼這件事會鬧得這麼大?還有,這明明是昨天下午才發生的事,怎麼今天一大早就有記者跑到學校來?
面對眼前這樣的狀況,為了避免惹上麻煩,我們決定繞到另一頭的後門再進入校園。
我和秋本碧音走進教室,只見全班有大半的人都擠在可以看到校門的那一側的窗檯前,其餘的人則是各自在座位上不斷地交頭接耳。
「這到底怎麼回事?」
一坐到座位上,我劈頭就問坐在我前方,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智慧型手機的藤本同學。
「你出名了啦!真是好樣的,沒見過像你這麼大膽的學生。」他邊在手機螢幕上點來點去邊說道,接著又把手機遞到我的面前。
同樣想知道發生什麼事的秋本同學也湊過身來。
由於手機的畫面不算大,因此秋本同學靠得相當近,我似乎甚至可以聞到她那淡淡的髮香……
「怎麼了嗎?」秋本同學微笑著問道。
我搖了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手機上顯示的畫面,那是一個網路上相當著名的討論區網站。
因為我也有參與其中幾個關於遊戲與動畫的板面,所以相當清楚一件事情||這個討論區上什麼人都有,如果事情在上面鬧大了,通常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我的不祥預感果真應驗了。
藤本遞給我的手機上所顯示的討論串,標題是「某谷○高中○崎英文老師暴走實錄」,同時還附上了一個影片的連結。
我點了一下那個影片的播放按扭,過沒多久畫面就動了起來||不會錯,那確實是昨天發生的事。
影片的畫質不高,看樣子是用手機錄的,但內容卻相當完整,從山崎老師將五十分的考卷扔在地上,到撕破中村同學的考卷,再到我被山崎老師摑巴掌的畫面全都毫無遺漏地記錄了下來。
怎麼看都是早就預謀好要錄影的。
「這是誰弄的?」秋本同學問道。
「不知道。討論板上也是用匿名發佈,連暱稱都沒填。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事情已經鬧到媒體,我看這下山崎老師大概要完蛋了。」藤本同學說道。
至於我,我和他的想法差不多。雖然十年前女學生被打至腦死的事件裡,有不少輿論是支持打死人的老師的,但這次的情況不同,理虧的本來就是山崎老師。
雖然說他的教師生涯很有可能因為此事而劃下句點,但我完全不會覺得遺憾。一個可以因為成績而當眾羞辱學生的老師,我並不覺得他有身為一個老師的資格。
我們幾個的直覺沒有錯,這一天的英文課山崎老師並沒有出現,而是由隔壁班的導師前來代課。他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輕描淡寫的說因為一些原因,往後我們班的英文課都會由他來上。
至於是什麼原因,班上的每個人都心知肚明。
當晚的新聞畫面上,被記者團團圍住的校長用手帕抹去額頭上的油汗說道:「我們已經針對這名老師做出停職的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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